影評

大病一場 - 記《愛情昏迷中》


《愛情昏迷中》The Big Sick, 2017

(本文有劇情透露)

影片片頭打出 Apatow Films,我才發覺這是 Judd Apatow 製作的電影,這位出身電視圈而後轉戰電影的導演和製作人,以《40處男》開始一系列 Apatow 式的喜劇電影,主題不斷圍繞在後青春期白人男性的中年焦慮。但《愛情昏迷中》的靈魂人物應該是巴基斯坦裔的電視喜劇演員 Kumail Nanjiani,他和白人妻子 Emily V. Gordon 合作,將他們真實的戀愛經歷改編成電影劇本,並由 Kumail Nanjaini 親自演出片中的男主角。本片導演 Michael Showalter 過去也是以電視作品為主,幕前幕後的組合讓這部電影充滿濃濃的電視味。

關於當代美國少數族裔的生活喜劇,我最近才看過 Netflix 上已經播映過兩季的電視劇《不才專家》(Master of None, 2015-),自編自演的男主角 Aziz Ansari 身為印度裔同樣是脫口秀演員出身,劇中呈現千禧世代的感情、工作等生活樣貌,以輕鬆自嘲的方式談移民第二代面對種族歧視、身份認同、世代價值衝突的處境,但同時每季最後都聚焦在主角和白人女性的愛情故事,雖然他的約會對像包涵各種族裔。

或許也可以把 Judd Apatow 參與編劇的電視劇《女孩我最大》(Girls, 2012–2017)一起拉進來看,同樣是女主角 Lena Dunham 自製自演取材自真實生活經歷描述千禧世代的劇集,不過我目前還沒看過這套劇,只記得當初被拿來和 Louis C.K. 自編自導具備類型開創意義的《路易單人秀》(Louie, 2010–2015)相比,連同《不才專家》一起,這種自編自演的虛構半自傳戲劇,在近年似乎成為一種電視劇的次類型。

《愛情昏迷中》像是這脈絡下出現的電影作品,當然往上溯源可以連結到美國獨立電影,以及伍迪艾倫七八零年代一系列半自傳的喜劇電影。以上只是隨性聯想,不是嚴謹的考據,大概仍然是見樹不見林。


脫口秀喜劇(Stand up Comedy)的題材通常遊走在當代政治正確的邊緣,需要相當的文化敏感度才能讓人開懷大笑的同時又刺到一點痛處。Kumail Nanjaini 和 Emily V. Gordon 的劇本其實就是此等思維下的產物,而半自傳的故事也很自然地透過角色的職業,讓喜劇基因直接融入男主角的行為處事,男女間你來我往的風趣對白成為雙方互相吸引的基礎,也讓觀眾輕巧地認同兩人跨族群的戀愛故事,雖然很難說片中兩人的感情有何深刻或特出之處。顯然這對夫妻檔透過自身經歷想要談的東西更加文以載道,主角 Kumail 所面對的身份認同、世代衝突和族群困境才是電影真正的主題。

所以影片重點反而是從電影中段 Emily(電影中由 Zoe Kazan 飾演)質問 Kumail的那場戲才開始,Kumail 消極地抗拒抱持傳統價值觀的父母為他安排的各式相親,同時又無法積極承諾 Emily兩人的未來,這其間呈現的其實是千禧世代對(略顯保守的)戀愛成家的渴望,及其背後跨族群結合的衝突,這關乎身為移民後代該如何在美國安身立命的大哉問,甚至也可以再上綱到無論你身在世界哪個角落是什麼身份,這世代都必需要面對自我認同和世代文化衝突的普世問題。

兩人爭吵分手後數月,再見面卻是 Emily 住進急救病房的時候,有觀點指出 Emily 發生的不明感染疾病其實可以視為美國社會種族矛盾的隱喻,這樣說來她接下來的昏迷,到男主角重新認清自我感情與身份認同,都像是意在言外的政治指涉。本片的題材在現今美國的氛圍下,很難不被視為一種政治宣示,不過本片製作拍攝於美國總統大選之前,Kumail Nanjaini 表明這原只是一部單純的愛情喜劇,時代氣氛帶來的政治效果純屬意外。

其實我認為比較有趣的是電影後半段,Kumail 待在醫院照顧昏迷的 Emily 時,逐漸和 Emily 的父母從一開始的緊張關係到最後培養出有如家人般感情的過程。身為巴基斯坦移民第二代,Kumail 不只抗拒家人為他介紹的婚事,甚至也抗拒穆斯林的宗教儀式,這讓他和原生家庭之間產生了秘密與隔閡。電影呈現的巴基斯坦移民家庭樣貌,連同和主角相親的許多巴基斯坦女性,大概可以說是符合某種喜劇樣板,但這樣板既然來自編劇兼演員的第一手資料,就不好說只是種刻板印像。

反之 Kumail 和 Emily 的自由派父母間的各種 Apatow 式的尷尬時刻,卻更立體地刻劃出三人間細微的關係演變;動人的角色細節應該來自於電影主創群裏的白人角度,卻也很幽微地反應了 Kumail 的文化認同,我不禁懷疑電影裏他真正愛上的是Emily這個人,還是連同她父母在內的一種新的家庭想像?或許這兩者本就無法切割。(Holy Hunter 和 Ray Romano 兩人的演出也十分討喜)


最後大病初癒醒來後的 Emily 仍然拒絕與 Kumail 復合,但其間的過程卻讓 Kumail 下決心向自己的父母坦白一切:比起身為巴基斯坦後裔,他更是一個美國人,並質問父母為何將子女帶來美國,卻拒絕讓他們過美國式的生活?這告白讓他和父母鬧翻被逐出家門,但就像 Kumail 用一個接一個的冷笑話贏得美人歸,並化解和 Emily 父母間的緊張氣氛(雖然過程不總是那麼順利),最終他以「美國喜劇演員」式的自我風格來回應他的原生家庭:就算你們不接納我,我仍然要用我的方式逗你們笑。

於是電影結尾收在 Kumail 從芝加哥搬到紐約追求喜劇演員的事業,在紐約的夜色中,Emily 重新出現在他的面前。兩人之間的愛情其實已經退到次位,更大的情感召喚在於又一場美國神話的完成。喜劇演員站上舞台,即站上美國文化戰場的其中一道前線,紐約這巨大的符號連同這部電影再次把移民二代的人生故事納入美國經驗的大敘事之中,愛情從來不只是男女兩人,更是對美國式生活和文化認同的追尋,在此巴基斯坦男孩和白人女孩終於可以安心地共結連理。

不過我個人最感動的點是在近尾聲 Kumail 離開芝加哥前,和他冷戰中的父母仍然放心不下前來送行,雖然父親口說永不相見,但角色和觀眾都心知肚明一切都會沒事的。Kumail 想起之前 Emily 的父親談起和妻子相戀的故事,他轉問父親,當年和母親相親約會看的電影是哪一部?父親回答《七兄弟》並開心地唱起歌來。其實不太確定這是哪部片(查了一下應該是1982年的印度電影 Satte Pe Satta),但這細微的互動巧妙地連結了不同族群的人生經驗,描寫的正是創作者對當下美國或是世界各文化不斷變動交流的想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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